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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 陈蔚文
或者应当先从怀玉说起。它是此行的一部分，它的名字太易让人萌生好感，怀玉，有如贤静端良的姑娘，嫁在赣东北和浙西部交接处。而实际，从地理学角度，怀玉却是一气概男儿，它被称“东南望镇”， 东抱三清，西望鄱湖，北邻黄山，南接武夷，它山脚下的玉山县亦是“两江锁钥、八省通衢”——地方虽小，却有不容小觑的通天下的开阔。 搜怀玉资料，介绍上云，“它是华东地区浙赣铁路沿线海拔最高、气候最凉爽、容量最大的高山避暑胜地，是江南的‘世外桃源’、中国的‘普罗旺斯’”——可是，它为什么要成为中国的“普罗旺斯”呢？不久前去新疆喀纳斯，喀亦被称作“中国惟一瑞士风光之地”，其实每一重山水都有它的独特与尊严，无须倚赖其他名头更大的山水来“提携”，譬如怀玉就该是中国的怀玉，喀纳斯就是中国惟一的喀纳斯。 在怀玉很重要的一件事是拜谒方志敏，因为他，怀玉山不止是一座地理意义的山川。第二次国内革命，它曾是方志敏的赣东北革命根据地。一个男人，一支队伍，一种信仰在此砥砺。脆弱的生命因为信仰可被塑造成坚韧，卑微因信仰可升华至高贵，惟信仰，无法达成那样一种澎湃襟怀。 在怀玉，重温方志敏与他清贫朴素的生活。这个原名远镇的男人自小俊秀，在村里被戏称为“正宫娘娘”，而在若干年后，这个走上革命道途的少年有了王的气魄风范。在弋阳县，他以“两条半枪”起家，发动数万农民于1928年初举行暴动。这个21岁以后便经常吐血的男子称他作“伟男子”毫不为过，在这具咳血之躯里隐埋着熊熊大火，他在燃烧状态下度过36年生命。“我流血的地方，或在我瘗骨的地方……会长出一朵可爱的花来”，诚如他的坚信，走在怀玉，觉得山中每丛叶，每枝花都该是敬献给他的！ 夜宿怀玉，连夜开会，快到会议地点仰脖子一望，广袤天空竟有许多发亮的星子！站下，仰望，那些星星也许只在这种山中夜晚才得以睹见。在都市，星星是珍稀物种，而这刻山中，夜色如墨，星星明澈，亮晶晶地布成一个方阵，据说这种排列中通常会有世间与命运的信息显兆，我不懂星宿，只觉头顶的这幅天璀灿感人！我不想用钻石形容它，因为钻石已被全然物化，这样的夜，这样的天穹，星星只能用星星命名。 头晚和室友聊天至午夜，五点挣扎起身，去坐缆车——天还黑着，候车大厅竟已塞了一屋子人，可见三清山的客人丰沛到何程度！ 缆车自动运转，在站台停留的时间不过两分钟，一分钟下，一分钟上，我准确地把自己投掷进去，门合拢，开始38分钟的行程。缆车安静缓慢地上行，窗外朦胧，有如林海的钢琴曲一般弥散的雾翳——这构成我对三清山此行的全部印象。 湿冷雾翳从缆车门缝以及气孔钻进，人仿佛渐渐成为雾翳的一部分，静止在时空的某个点。这是一种特别的缆车经验，车速如此地慢，精确地按照调试的速度一寸寸前移，车窗两旁的风景如咔咔推移的黑白胶片，缆车下方，涧流在树丛中哗哗穿行。那些平素在阳光下跳荡的葱笼绿色现在全蒙上欲说还休的铅灰，像一个开朗的人偶尔沉默，这沉默就格外满怀心事。 海拨渐高，寒意也在加深，说话间可看到呵出的白气。据说三清山缆车全长2426米，上下高差达593米，此刻不知行进到多少米，只是不停逾越着新的高度，一段路后，路经一个小站，也许是个调试或监测室，它修建在半空，旁边是山崖与树木，有一个男人，他站在那，看着缆车经过，或许再没比他寂寞的职业了，除了孤岛上的灯塔看守人。封闭的缆车一辆辆从他身旁经过，他在纬度这么高的地方，除了山、雾和树，惟有他自己。 “在漫长的地质史中，三清山历经了多次地质构造运动，尤以大规模断裂褶和岩浆活动的印支燕山运动为最成熟，从而形成了三清山的景观”，从缆车下，步行，虽隔着细雨和雾，三清山的奇伟还是扑面而来，携带着一场强悍的地质运动中形成的力量。 因为天气，山了少了四处扬旗吹哨的团队，多是散客，有个男人吼歌前行 一把大嗓正适合这空旷山中，歌声被完全凸现出来，不是卡拉可比拟的效果。雾气笼罩，景点"巨蟒出山"亦模糊，辩不清巨蟒身腰，但仍觉气势逼人，巍巍似擎天之柱。 巨蟒峰下，栈道围了“巨蟒出山”半个圈，有六七百米，还有西海岸栈道，全长三千多米，全架在绝壁之上，这是条鬼斧神工的栈道！路面平坦，栈道紧贴崖壁而建，一边是陡峭山岩，一边是高蹈深谷，栈道所经之处，沿途邀松入景，盟石为友，竟没砍一棵树，动一块石，真令人称奇。 一路行去，白茫茫一片，发上粘附晶莹水雾，远处，群山绰约，峭壁耸峙，有人抱怨天公不作美，当时也觉有憾，回头想，这雨中山峦未免不是另种道法自然？有人看到它兴致勃勃一面，而我们一睹它静思一刻——阴天，它捧着一盏刚沏的茶偏居一隅，自天而来的那一注沸水激起氤氲茶气，茶气布满幽壑山谷。 三清山本是道教文化重地——从晋代起，炼丹术士葛洪便与李尚书上三清山结庐炼丹，著书立说。至唐，道教更被朝廷奉为国教，士穿行往返于大江南北，三清山的道教更随之兴盛，而这细雨迷离的天气正近似道法，“道可道，非常道”，世间没有事物可守恒，景因心生，我行进在细雨的三清山中，这就是这场旅行本身。 或许所有旅行的意义都是滞后而隐性的。华兹华斯说，“自然景物具有提示我们某些价值的能力，如橡树象征尊严，湖泊象征静谧，花朵象征温顺，自然景物能够含蓄地唤起我们的德性”，而山呢？用它的巨大体积教导我们用谦卑和善意尊重超越人类的事物。走在山里的人多渺小啊，但内心所膨胀衍生的烦欲可能比山还铺排，山又是多么雄奇！但它只是在那，单纯到宁静的默许。 不记得上下了多少台阶，机械的，这场雾翳中，我并没“心骛八极，神游万仞”，我甚至记不清自己究竟路过了哪些景点，它们的排列顺序，座标方位，我向来是个地理概念淡漠的糊涂旅行者，不过也许糊涂的好处在于，更便于集中惟一的当下感受。 群山间，无所思，专注于脚下石阶。据以往经验，接下来的几天，腿势必要疼痛，但奇怪，从三清山回来，一切安然，我愿意相信这里头有一种三清山对我的特别眷顾，它等我再去看它云开雾散的另重风景。 |
